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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知识必然免费的说法,就类似于给医生冠以天使的光环,将教师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却就是不给他们以体面的工资。弗里德曼曾经说,为什么付费,就得到什么;不为什么付费,就得不到什么。

 

一流知识永远不免费,也不应该免费。要得到一流知识,就必须支付一流价格;中国现在的问题,不是一流知识应该免费,而是应该给一流知识的创造者支付一流的价格。

 

说明:本文2-5节牵涉到语言表述的哲学探讨;只对经济学感兴趣的读者,可直接跳到第6节。

 

1、引子

丁丁教授是我很敬仰的学者,博闻强识,学贯中西。学生时代,就仔细读过《在经济学与哲学之间》,很受启发。

那本书不光经济学专业的人喜欢,许多学哲学的人也喜欢。那本书中,作为哲学家的丁丁教授向学经济学的人介绍了哲学,作为经济学家的丁丁教授也向学哲学的人介绍了经济学,在经济学与哲学之间架起了可以相互沟通、相互串门的桥梁。

不过,丁丁教授刚刚发表的一篇文章《为什么一流的知识永远免费?》读了之后,很不认同,觉得有必要表达一些相反的看法。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我猜想,追求知识至善至美的丁丁教授一定会将这篇文章视为就事论事的商榷,而不觉得是后辈对前辈的冒犯。

 

按照我的理解,丁丁教授的大意是,一流知识必须有一流知识特有的表达方式,只是写给那些能看得懂的人的。为此,丁丁教授特别提到了维特根斯坦,将其作为一流知识永远免费的例证。

下面,我们从语言开始,到经济学结束,说明为什么一流知识永远不免费,也不应该免费。

 

2、维特根斯坦

在哲学界,维特根斯坦是个神一样的存在,深邃,神秘,难懂。网上有人列举了世界最牛的十篇博士论文,维特根斯坦雄踞榜首,排在他后面的有德布罗意、萨缪尔森、张五常等人。

 

维特根斯坦做语言哲学,是公认的狂傲天才。大名鼎鼎的伯特兰·罗素,一开始是维特根斯坦的老师,但后来觉得师徒关系应该反转才对。情商极高的罗素对维特根斯坦眼青眼有加,但在维特根斯坦眼中,罗素也是永远无法理解其一流知识的俗人。俗人罗素,文笔极其优美,写下了许多专家却很不以为然但普通人很喜欢的《西方哲学史》。

维特根斯坦难懂,但并非完全不可知。剑桥和维也纳的哲学圈如此敬重维特根斯坦,肯定不是因为他们完全听不懂维特根斯坦,而是因为他们至少部分听懂了维特根斯坦,并且根据他们听懂的部分,推断出维特根斯坦超级厉害。进而,对于那些听不懂的部分,也就有理由推断,听不懂,不是维特根斯坦的问题,而是因为自己理解力有限。

 

3、交流效率

佛陀与迦叶之间交流,完全没有障碍,拈花微笑足矣。实际上,拈花微笑也本不需要,只是为了点化别人不得已而为之。两个配合多年的双打选手,互相走位,配合掩护,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足矣。但在一般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交流,就没有那么顺畅,必然有信息丢失,信息扭曲甚至南辕北辙。

 

一般地,人际交流可以刻画为一个信号发送者和信号接受者之间的互动博弈。首先,某个人有了某个想法,然后用“语言”(包括口头语言,书面语言,肢体语言等等)表达出来;然后,另外一个人接受到这种语言信号,处理、消化形成自己的思想。单向交流,至此结束。但在争论或者双向交流中,这种过程再会反过来;原来的接受者变成信号发送者,原来的信号发送者变成信号接受者,如此反复。

 

两个具有共同语言和理解力相仿的人,经过多轮沟通之后,即便达不成共识,也会形成“和而不同”(agree to disagree),即便我不同意你,但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或者相仿的理解力,最终的结果必然是“鸡同鸭讲”,再多说都无用。这时候,请记住维特根斯坦的箴言:语言不能表达的,需要保持沉默。

 

4、语言表述范式

思想和表达之间到底如何刻画?我设想有这样一个最简单的表述范式(representation)。“思想”是N维空间中的一个向量,而“语言表达能力”是一个M维的坐标系;如果M>=N,那么,这个思想就是可以完全被这个语言系统表达的;反过来,如果M<N,则用这个M维的语言体系去表达这个N维的思想,就只能捕捉到N维向量在M维坐标系上的投影,表述必然是不完美的。

 

根据上述表述范式,语言没法表达,就可以解构为如下几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一个具有N维思想的人,要把这个N维想法表达给只有M<N维理解力的人。

这时候,表述就必然面临两难。

 

要么,将N维知识投影在M维,只表达M维理解力的人可以理解的部分;受教者似乎听懂了,但N维理解力的人却知道,以为懂的人并不真懂。

 

要么,按照N维表述方式忠实表达,这时候M维理解力的人就有可能会感到完全不可理解。

考虑一个思想实验。有一个象鼻虫生活在一维空间(直线)上;同时有一个蚂蚁生活在二维空间(平面)上。

现在,蚂蚁爬到象鼻虫的直线上,位于象鼻虫前面。这时候,如果蚂蚁告诉象鼻虫,如果不经过象鼻虫所在位置,是不可能到它后面的,象鼻虫会深以为然。

但如果蚂蚁告诉象鼻虫,我可以不经过你所在位置而“绕”到你后面,象鼻虫将无法理解;因为在一维空间中没有“绕”这个概念。

当然,蚂蚁的确可以从边上“绕”过去,站在象鼻虫的后面。这时候,象鼻虫所观察到的结果是,蚂蚁先是不见了,然后就到自己后面出现了。

对象鼻虫而言,这是“神迹”!所谓神迹,就是先告诉别人要做他看来不可能的事情,然后的确做成了。

 

如果觉得象鼻虫的例子不直观,可以设想你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面,然后外面有个人说我可以穿墙而入,只具有三维空间理解力的你肯定不信,但如果外面的人真的穿墙而入了,你肯定会觉得他很神。这时候,你实际上就是一个三维空间的象鼻虫,而那个神人就是一个四维或四维以上空间的蚂蚁。

 

蚂蚁和象鼻虫的例子中,蚂蚁是可以展示神迹的。所以,即便象鼻虫不理解,但事实胜于雄辩,虽然象鼻虫无法理解蚂蚁,但一旦神迹出现,象鼻虫一定会将蚂蚁奉为神灵。

 

但有些情况下,一个具有N维知识的人,无法向M <N维理解力的人展示神迹,这时候就多说无益。

最好的例子是柏拉图的山洞。

最初人们都住在山洞里面,不知道山洞外面的世界实际上更加精彩。某一天,有个人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跨出了洞门(佛教的顿悟,道教的成仙,基督教的升天),看到了外面的三千大千世界。他觉得洞里面的人很可怜,于是回到山洞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但正如夏虫不可语冰,象鼻虫无法理解蚂蚁,洞里的人反而会认为这个人是个疯子,妖言惑众。由于这个人没办法展示神迹,也即没办法让其他人走出山洞观察外面的世界,他就无法证伪别人给他贴的疯子标签。越辩解,越像疯子,最后可能会被洞里面的人投票处死,就像暴民投票处死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一样。这时候,记住维特根斯坦的箴言是明智的:没法表达的东西,最好沉默。

 

第二种情况,表达者本来就没有可以明确表达的思想。

 

一个拿着水晶球但并不真正预知未来的巫师,面对人们的询问,他的回答必然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或者难以理解的。听的人听不明白,本来就是装神弄鬼需要达到的结果。

 

有一个桥段很能说明问题。三个人进京赶考,到一个破庙,遇到一个算命先生,问他们三个的前途如何。结果算命先生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就沉默不语了,天机不可泄露。

一个手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三个人全军覆没,一个都考不上;三个人有一个中了进士,只有一个人能中进士;三个人有两个中了进士,只有一个人中不了进士;三个人都中了进士,一就是全部,全部就是一。

看明白了吧,不管什么情况发生,算命先生都是对的!

 

5、(不)等价表达

 

以某种语言写就的著作,翻译成其他语言,本质是要在不同语言体系下重新表述这个思想。

严复对于翻译提出了三个标准:信、达、雅。“信”指翻得准确,忠于原文; “达”指翻得通达,明白流畅;“雅”指翻得漂亮,优雅工整。

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翻译大师。最著名的当然是鸠摩罗什和玄奘大师。相比而言,玄奘更强调“信”,而罗什则更强调于“达”和“雅”。在一般人比较熟悉的佛经典籍中,除了《心经》是玄奘本最为流行,其他如《金刚经》等则都是罗什本更加流行。

同为三藏法师,罗什和玄奘在翻译的“信”都没有问题。关于罗什译经,有一个公案,就是鸠摩罗什在圆寂前曾经当众说:我一生所译经文都有根据,句句无误。如果译文没有错误,那么死后焚尸,我的舌头就不会坏。他去世后焚烧,肉身尽化,舌头真的没有焦烂,并且口中不断放射出形如莲花的光亮。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

 

不同语言之间翻译,不同作品,难易不同。据说,让自己作品跨语言表述而没有太多信息扭曲,做得最好的是米兰·昆德拉,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作者。

 

但另外一些作品,原作者想表达的思想深深内嵌于原初语言,翻译成其他语言极其困难。比如红楼梦,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将金陵十二钗判词翻译成英文而不丢失其中的谐音双关。

 

当然,也有一些翻译作品,由于译者水平实在太高,以至于和原作相比,丝毫不输。在某种程度上,是曾缄造就了“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仓央嘉措。

 

翻译也牵涉到学术语言与日常语言之间的翻译。不可否认,有些学术思想太过深邃,以至于无法翻译成日常语言。比如说,不了解现代物理学和相对论,真正理解爱因斯坦质能方程是不可能的。一般民众,即便能背下来E=MC2,实际上并不知道真实含义是什么。

 

但是,绝大多数道理,日常语言是完全可以表达的,有时候表达得一点都不弱。比如说,信息经济学中的单交叉条件,翻译成日常用语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

 

这样,增强表达效果的一个途径就是“见神说神话,见人说人话”。在神面前,说人话,就显得很Low;在人跟前,偏要说说神话,就显得很装。

 

经济学界里面,将这种本事发挥到极致的要数保罗·克鲁格曼。一方面,克鲁格曼能够用行内人才能明白的语言,发表学术论文,并因此荣膺诺贝尔经济学奖;但另一方面,克鲁格曼也可以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话语,表达他所表达的各种思想。

 

6、一流知识,永远都是一流的价格

 

回到今天的正题,从经济学角度考察知识定价问题。

丁丁教授的命题是,一流的知识永远是免费的。论证的逻辑是:

“一流知识的特征是,人类在数百年里只有数次机会与具有根本重要性的问题相遇,如果你幸运地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而且你获得了重要性感受,那么根据“怀特海三段论”,你就有了表达自己的这一重要性感受的冲动。注意,此时,你绝不会为了让大众理解你的表达而扭曲你对重要性感受的表达。”

 

从丁丁教授文章后面的内容可以知道,这是他无法忍受商业操作团队不断要求他修改表述方式的吐槽。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由此得出一流知识永远免费的命题,却难以服人。

 

丁丁教授的命题,换一种表达方式,就是市场在知识定价方面完全失效,也应该失效。事实并非如此。市场对于知识定价,可能会迟到,都永远不会缺席,也不应该缺席。

 

我想,没有多人会认为孔老夫子传授的不是一流知识。但即便如至圣先师孔夫子,传授知识也不免费。

《论语·述而》写道,“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表明,要拜有教无类的孔夫子为师,需要拎点牛肉干才行;这既是尊师重教的礼法,也是一种筛选机制。

要知道,在春秋时候,几吊牛肉干可不是个小数。实际上,即便到宋朝,牛仍被视为非常重要的生产工具,杀牛违法。愿意破费拜师学艺,说明有诚意,对自己也有信心。

 

再以维特根斯坦为例。1929年,他觉得应该结束浪荡生活,于是重返剑桥大学,以《逻辑哲学论》为题,通过了由罗素和摩尔主持的博士论文答辩,并留在三一学院讲授哲学。

1939年,维特根斯坦接替摩尔成为哲学教授。大家都知道,在老牌的英式教育体制下,教授职位非常稀缺,基本上一个系只有一个。

大名鼎鼎的凯恩斯,一辈子在剑桥也只是做了个讲师,因为之前担任教授的是他的老师马歇尔,而在马歇尔逝世之后,教授职位又一直被师兄庀古霸占着。

维特根斯坦教授领着高额的剑桥薪水,说他的知识免费,怎么都说不过去。

 

最近的例子,华人之光张益唐证明,尽管间距为2的孪生素数有无穷多对,但孪生素数对之间的距离却是有限的。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伟大成就。

在此之前,张益唐历经坎坷,只是在朋友的帮助下才在三流学校新罕布什尔大学找了个讲师职位。

然而,一旦惊世之作发表,他的境况立即改变,不但从讲师立即破格提拔为正教授,也受邀到爱因斯坦曾经工作过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做演讲。

之后,他获得了一系列数学大奖,如2014年度罗夫·肖克奖 ,2014年柯尔数论奖 ,2014年麦克阿瑟天才奖,2016年求是杰出科学家奖。

现在,张益唐已经到了更加出名的加州大学(圣芭芭拉)担任数学教授。可见,市场对一流知识的定价,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一流知识只能免费,付费只能买到三流知识,照此逻辑推理,会得到很多荒唐结论。

 

第一,为知识付费者是傻帽。

既然已经有免费的一流知识,居然还为三流知识付费,自然是傻帽。这种傻帽不光是收听付费课程的广大消费者,也包括那些花巨额薪酬挖技术人员的大公司。即便否认群众眼睛是雪亮的,但要说那些腰缠万贯的富翁各个都是傻帽,未免太不符合常理。傻子能赚大钱,人人都想当傻子!

 

第二,一流知识的创造者也傻帽。

一流知识完全免费,三流知识能卖高价,必然意味着:创造一流知识,然后过得穷困潦倒;或者,创造三流知识,然后过得有滋有味。在这种知识的报酬体系下,创造一流知识,不是傻帽是什么?

 

丁丁教授的正确之处在于,一流的知识在传播过程中,应该是免费的,因为这样最符合社会的价值,更多的一流知识可以将那些三流知识挤出市场。

丁丁教授的错误在于,将一流知识或者一流人才的一次性付费机制当成了免费机制。

 

关于一流知识,既要照顾传播过程的免费,又要照顾创造者的收益,最好的权衡结果或许是一次性高额付费,也就是类似于终身教职制度下的非连续固定薪酬制度。

“固定”的含义是,在一定合同期内,整体薪酬是个常数,但如果条件发生重大变化,双方可以协商修订合同条款。按照前面的例子,在张益唐讲师完成惊世之作后,可以“不连续地”升为张益唐教授。

 

这很像是吃自助餐。消费者支付了门票之后,不管你吃多少,边际费用都为零,但不能因此就说自助餐是免费的。实际上,越高档的自助餐厅,门票费越高。

 

一流知识必然免费的说法,就类似于给医生冠以白衣天使的光环,将教师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就是不给他们以体面的薪酬。

 

弗里德曼曾经说,为什么付费,就得到什么;不为什么付费,就得不到什么。

 

一流知识永远不免费,也不应该免费。要得到一流知识,就必须支付一流价格。一流知识,不光包括一流知识本身,能将一流知识翻译成日常语言的知识,也是一流知识。中国现在的问题,不是一流知识应该免费,而是应该给一流知识的创造者支付一流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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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宗来

寇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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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导;主要从事产业经济、创新与知识产权、互联网、公司金融等方面研究。 “经济学家不能光做严肃的学术研究,还要普及好的经济学。” 《五分钟经济学》系列作品,旨在用通俗的语言、丰富的案例,阐释经济学思维逻辑和分析方法。 更多内容,请关注微信公众号:来谈经济(ID:FIN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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